李丽质虽早就在往来密信中知晓㮶州情境,此番亲临却仍觉得诧异不已。边境之城,孤悬在外,战火不止,却能做到如斯繁华。可见,密信中所言公孙恒之才,其言非虚。
只可惜,这样的安乐之城,不知以他之能,还能保得几时?
李丽质心中略有悲叹,独身朝城外寺庙行去。
从前,于神佛一事,她是不甚相信,无论何种信仰,不过是帝王制衡之术。但看着这边陲小城的普通寺庙,不似长安重金锻造佛身,却仍旧香火鼎盛,平日里连身好衣衫都舍不得买的寻常人家,在香油钱上都未曾有半分犹豫。
想来,乱世之中,不为其他,但求心安,但求平安。
这般想着,她也极为认真地阖眸叩拜在佛像前:
若神佛有灵,还请看看这芸芸众生。将帅在外百死不足悔,但求怜边城万万百姓,佑其平安、护其康乐。
早在她初来时,一妇人正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,神色更为虔诚。
那妇人叩拜方毕,便侧身看她,“殿下之尊,也会有求于神佛吗?”
李丽质未曾多言,只是起身将手中的三株平安香仔细插于香案,方才回头扶她,“当于此世,自然有愿,不过是愿万民安矣。”
“但世人皆言’盛世兴佛,乱世出道’,想来拜佛一事不过唯余心安。欲求破局之法,还是事在人为,夫人以为呢?”
听得此言,那夫人倒是生出些慌张之色,眉头蹙得更深了,固执地复又跪了下去,“殿下,戴青自知能得此姻缘皆为王妃之恩,但至㮶州数载,公孙恒当真从未生过异心,还望殿下饶恕!”
“戴青,神佛之前,你不应跪我。”
戴青和王利涉、孙凌不同,她出身前朝没落士族,做了长孙氏几载仕女本就只是兵荒马乱之中寻个庇护。但若非长孙氏怜她同公孙恒的青梅竹马情分,也不会是她这样一个难以把握之人被安排去前朝降臣身边。
这须臾恩情,可大可小,正如她这些年的密报,避重就轻、半真半假。
不过㮶州一直安定,李丽质也没那平白为难于她的心思,“我说了,此行,只求万民安顺,至于公孙大人做的如何,自有心鉴、天鉴。”
戴青不解,但依稀可辨她并无作假之意,也稍松了口气。
“殿下想要如何?”
“入公孙府,拜会公孙大人。”
城中治理如何,只能作为他为政之才的佐证,公孙恒为官是否心正为民,是否是可信之人,李丽质不信旁人言语,只信自己的眼。
戴青此行,是借口为病中幼女祈福。她则顺势假拖其流落在外远房表亲之名,随她一道乘马车回府。
不想回程半路,竟被俩少年挡住了去路。戴青顾念车中之人,只微微挑开车帘问询,却教李丽质听见了颇为熟悉的声音——李长歌。
长歌不是多事之人,也不应有识得公孙夫人的机会,此般拦车甚是蹊跷。她拦住戴青,自顾自地走下马车,走向了面带愕色地两人。
时间紧迫,李长歌顾不得质问她为何在此,只瞥了眼马车,低声道:“有山贼埋伏。”只见她微微颔首,回身同公孙夫人说了什么,几人便弃了马车,一道步行绕小径回城。
刺史府内,公孙恒与秦老正在商量㮶州城防,想要抵御阿诗勒部的大军来犯。听得下人来报,才知出门不过半日,自家夫人就领了数人归来。
李丽质一早与戴青对过说辞,化名孙皎,以其远房表妹之名暂且过了公孙恒这关。长歌二人则没这么顺利,救人一事,巧合太过。自称前隋将领之后,想追随公孙恒这一济世明主,更是惹人怀疑。
若非公孙夫人得李丽质授意为二人求情,怕是连这公孙府都留不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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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府一连几日,长歌同阿窦未少出府转悠。李丽质却是全然相反,莫说出府,连前院公孙恒办公之处都鲜少前去,只是日日陪着媛娘玩耍,好似当真只是来亲人处做客的女娘,
夜间,公孙恒邀了秦老于院中品茗。没明说是什么由头,却偏偏多摆了一杯盏,就是不知如今府上来了这么些来路莫测之人,他欲等的是哪一位了。
“这几日的事,秦老你怎么看?”
“二位少年处心积虑,又似从长安而来,可早先在我试探之下却并未显露什么不妥。”
“那两位少年心思聪颖,胆识也过人。不过...”公孙恒想起日间眼眸清澈却故作张皇的女子,叹道:“手段眼界上略逊了些,并非最为不凡之人。”
秦老同他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,那皎娘子虽是一身粗衣素服,无半点钗饰点缀,可甫一进门,依旧教人挪不开眼。衣着可以更变,神情可以伪装,那通身的气度、举止间刻进骨子里的周到却是藏不得。
有这般气度,又如此能沉得住气,还能得夫人遮掩袒护的,恐怕只有......
秦老不是没有怀疑,只是,一个不过二八年岁的娘子,当真有这样的气魄和本事?
公孙恒摇了摇头,远远望着那个从媛娘房中退出的身影,神色莫测,“是或不是,稍后自会有分晓。”
李丽质亦是心有所感,轻手轻脚地阖上了房门便朝他们的方向走来。
能居此位的,定不会是愚钝之辈,依他为官多年的眼界,李丽质原也不指望身份上能瞒几时。昨夜长歌中计一事早寻了机会告知于她,既试探了一方,那对于她身份的探究也是早晚。
如今,他们既特意在此处设茶等候,至少表明了善意,也就没什么再装下去的必要了。
她径直走到二人面前,稍欠了身子,言语举止里再无白日里的刻意卑怯。
“公孙大人、秦先生。”
公孙恒摆了摆手,示意她落座,同时亲自为她沏了一盏茶,“㮶州地处边境,比不得长安,照料不周之处,委屈皎娘子了。”
“㮶州在公孙大人治下,是难得的安乐之城,何来委屈之说。”
“安乐之城......如今战事一触即发,城中权贵得了风声的日日都在为离开这座城打算,如此,娘子还觉得这是安乐之城吗?”
“安乐与否,非全在军事平定。突厥大兵牵制唐军多时,大人不赖长安福泽,仍能以一己之力,力扛重压,保城中暖人心烟火气。边陲之地,能有如此民风,足见百姓安乐甚至甚于长安。”
长安贸然来人,公孙恒心中说没有半分猜忌那是假的。他虽自认问心无愧、谋算周全,可上位者对他如何作想他永远不得而知。可今日得如此称赞,也算是得到了这位贵客的态度。无论长安决断几何,至少她不是为了撤权而来。
公孙恒朗然一笑,旋即起身,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。
“臣公孙恒,拜见长乐公主!能得殿下谬赞,是臣之幸。”
公孙恒此言一出,李丽质便清楚地觉察到一旁的秦老面色微变,袖中藏匿的兵刃似是都攥紧了些,待她若有半分不善之意随时准备出鞘取她性命的模样。
想来㮶州能保全至今,也离不开公孙府上其他能人异士的鼎力相助。
“公孙大人是大唐功臣,我万万担不起此等大礼。”李丽质不甚在意,扶起他同样回了个得体的礼节,“况且,长乐公主在洛阳行宫修养,刺史府内的,只是公孙夫人的亲眷孙皎。”
这几日看下来,公孙恒的亲力亲为、事必躬亲,乃至城中、府上仆役的满口称赞,让她对这个守城之主敬佩之余也多了些信任。
对于鹰师即将逼近的紧要军情自是悉数告知,至于已向朝廷求援一事,未免二人多心,还不到言说的时候。
“还有一事,府上那两位少年......”
李丽质知道他要问什么,可长歌的事,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评述的资格,也不好开口,索性直接打断,“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。当下是用人之际,大人若是觉得他们可用,委以重任也未尝不可。若是大人觉得难以信任,自然也可防备一二。如何决断,权在大人。”
“主公当真信她所言?”
秦老望着这女娘离去的身影,眼神中依旧满是警惕。这位赐婚草原的长乐公主他不甚了解,可她恩师杜如晦的铁面狠辣,他可没少听闻。师父如此,徒弟哪能是个简单的人物呢。
“夫人同她密信往来多年,信中破绽有迹可循,可此次长安兵变、大权待定的紧要关头,她都未曾从我处下手。想来短时间内,㮶州兵权不在她的谋算之中。”
“或许,一国公主在此,尚能为㮶州多搏出几分生机。”
公孙恒悠悠叹了口气,㮶州兵权,其实又能有几何?若非依托地形优势,加之得当兵法排布,这座城池以他之能守不到今日。阿诗勒部若执意全力攻城,那便只能祈祷李世民的爱女之心会驱使他派遣援兵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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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王府内,李世民盯着早早拟定好的军阵排布图,思绪万千。手中朱笔提起半晌却始终难以落下。
“殿下,还望三思!”
三思?如何三思?失去了长歌,走失了乐嫣,如今皎皎尚在那兵情危急之处,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吗?
杜如晦何尝不知道他作为父亲的为难,可身为太子、未来的大唐帝王,一切合该以举国安宁为先。
“阿诗勒部牵扯了我军多方主力,且玄武门之乱刚平,强援㮶州实在冒险。”
舍城是权衡下的无奈之举,念及李丽质年纪尚轻,不愿将边城百姓性命的枷锁束缚于她,这才心照不宣地瞒下此番排布。不想阴差阳错,这次隐瞒却间接成了她的催命符。
“克明,你当知晓,皎皎她不只是孤的儿女。李唐的公主,无论如何不能成为敌方的战俘!”
若是㮶州城败,皎皎她非死即俘。她既能得知阿诗勒部军情,足见已与阿诗勒人有过接触,若当真身份为阿诗勒部所晓,介时风声传开,军心动荡,可不只是丢一座城池那么简单。
“公孙恒之才,非同一般,㮶州还可撑些时日。臣以为,可派人前往,告知其中利害,暗中接公主回京。”
事有万一,若是...若是来不及...
思及此,杜如晦眸色一凛,惋惜中亦有肃杀之色,“若有万一,臣相信,公主知晓该如何作为。”
李世民沉吟良久,终是长叹一声,“唤长孙冲来吧。”
但愿......但愿长孙冲能劝动皎皎;
但愿......皎皎真的能随他平安归来......